孙英刚在《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里提到过，西汉时期普遍地讲究天道，讲起来就是有浓厚的迷信倾向。徐复观的《两汉思想史》虽然其实是政治思想史，但徐也承认，西汉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其实对那些天啊地啊的东西还是很感兴趣甚至很相信的。司马迁未必可以超越这种思潮，尤其他老爹乃是坚定的道家知识分子。
从这个角度来看司马迁写项羽和写刘邦，会觉得很有趣。写项羽，在《项羽本纪》里把他写得英明神武，但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司马迁老师最喜欢的韩信，就把项羽吐槽得一文不值。写刘邦正好相反，《高祖本纪》把刘季写成了地痞流氓，然而在写萧何、张良、韩信的时候，却通过他们的嘴和眼，写出了刘邦的文治武功。
他到底想干啥？这么作，上赶着求刘彻把自己的书查禁吗？
事实上，刘彻老师的确把《汉武帝本纪》删掉了吧？但是他没有把《高祖本纪》删掉，甚至没有改动，而是就这样留了下来。（《史记》的各种版本，这一篇都是这样，要么就是武帝没看到，要么就是武帝改过的版本不见了，要么就是武帝没改过。我们这样的业余读者，自己选一个相信就好了）只能说明：武帝不在意他把刘邦写成这样。
为什么不在意呢？
就是一开始说的，理论问题，或者说信仰问题——汉武帝，他是相信天子天授、君权是你的就是你的，还是相信，任何一个努力的有本事的有能力的人，都有机会成为天子得到君权？当然他必须相信前者。
《史记》里有两个人争论，周文王周武王作为臣子，可不可以举兵讨伐商纣王。一方被逼急了就问对方：如果武王伐纣是罪恶的话，那么高祖当初灭秦，难道也是不对的吗？这种送命题当然直接让对方吃瘪。
但是通过这条记载，其实可以想见在汉初，关于平民刘季当了皇帝这件事情，很可能其实是存在诸多讨论的，甚至有可能民间有很多不一样的想法。实际上刘邦椅子还没坐热，英布就反了嘛——就这么个逻辑，既然谁强谁当王，那就拼一拼咯！
所以作为官方历史作品——司马迁不是个体户，不是自由职业者，他是体制内的正牌史官——有必要也有义务必须解答这个问题：刘邦为什么可以灭秦，可以当皇帝？
答案只有一个：天命。
怎么证明有天命？西汉人自有一套理论来相信你是否有天命。第一条就是你的出生，是不是天门大开异彩漫天？是不是百鸟朝凤蝴蝶也飞来为你解毒？司马迁怎么写刘邦的出生？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刘邦老妈有一天晚上睡在湿地边上，梦见了天神（当时可能还没有“仙”的概念），当时电闪雷鸣啊，刘邦他爹看到有一条龙趴在自己老婆身上，后来老婆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儿子。这是真正的龙子啊，龙子啊！郭德纲曾经说过，龙这玩意儿啊，跟啥都行……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当然不，这只是开始。作为龙子，必须有与众不同之处，生理上、心理上、人生经历上，都必须别样精彩。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长得帅，这很重要，鼻子高高挺挺，不太像江苏人的样貌，“龙颜”，大家看西汉壁画，他们的龙，鼻子大身材长。左边大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幸好不是脸上啊！七十二，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数字，孙猴子变来变去只有七十二变。哪里来的？《周易》术数。我们一开头就讲过孙英刚的书，“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就是这个术数。过程很复杂，结论很简单：《周易》的十进制算法里，七十二是最大值。
不仅长得帅，还得有神迹，而且这些神迹必须有证人。
1、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
2、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
3、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哺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
4、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5、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
喝醉酒睡着了，他的小伙伴看到他身上有龙。擅长看相算卦的吕老头一眼万年地看中了这个小混混，把无比出色的女儿嫁给了他。过路讨口水喝的老头儿，一眼就看出来刘邦的老婆儿子女儿都是人中龙凤。刘邦半路斩杀了一条大白蛇，后来蛇妈妈说那条白蛇乃是白帝的孩子，现在被赤地的孩子杀了。
最绝的是，司马迁老师说，当初秦始皇为什么要到东边来巡视泰山啊？因为他老人家看出来了，东南边有天子气，所以他要来消灭这股力量。那天子气在哪里呢？当然就是在刘邦身上。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吕后说了，刘邦每次躲起来她都能找到，就是因为刘邦所在的地方，有“云气”。看来吕后尽得乃父真传啊！
王鼎钧在《关山夺路》里写，他们躲避日寇，藏身在山里，但是经常会被发现，因为夏天有蚊子，而有蚊子就有人，日军就根据这个方法来找人。但是蚊子这东西，谁都可以看见，而“天子气”则不同，只有两个人可以看到：一个是秦始皇帝，一个是大汉皇后。要么说人家是官方认证过的呢！
就这样，在刘邦起兵抗秦之前，司马迁几乎用全部的笔墨写出了刘邦的各种神迹。但是写项羽呢？没有，一个神迹也没有。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而且他有祖先，有叔叔。刘邦呢？没有，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没有，叔叔叫什么名字？没有。一个没有来处的人。为什么没有来处？因为他是天子，天子啊！天子还有个娘叫玛利亚，可还行，那就不得不三位一体了。不，不行，必须只有一人：天下一人。
一个有了天命的人，不需要英明神武，只需要“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就可以了——司马迁悄悄塞进了儒家的评价体系。甚至可以反过来说：刘邦表现得越是下三滥，越是不高贵，越是无能，越能证明他就是天选之子，不用努力，躺着也能赢。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在项羽和刘邦之前，还有人也想做皇帝的。谁？陈胜吴广。司马迁怎么写他们的？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在司马迁的笔下，陈涉是一个有野心的青年。但是没有天命啊！他娘可不是被龙睡了以后才生了他的。陈涉所求，无非是“富贵”而已。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乡下青年，居然轻易就推翻了当年“灭六国、何雄哉”的大秦帝国：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崛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一个平平凡凡的山东小伙子，振臂一呼，就推翻了强大的秦帝国。而后来项羽、刘邦都来自紧邻的徐州，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山东一带的黑暗压迫比别的地方都更厉害啊！
我说的是在秦末。
